1.漂亮的中指
远远地,夏油杰看见五条悟一闪而过的人影,那一刻他的心里与鬼魅有关的传闻油然而生。这些年来杳无音讯,何种打听都石沉大海,以至于夏油杰几乎已经把他当成死人。五条悟,连这个名字的拼写都让他觉得陌生。因此他总是会思考,如果五条悟真的死在了外面,下一次他再写他的名字,是不是在某片乱葬岗的尸骨里。然而夏油杰的确看见五条悟了,白衬衫再素,也挡不住身体的骚,远远地就让他看见那副打磨剔透的腰身,蛇一样盘踞在高脚凳上。他的心里咚咚打起鼓,一半带着未知的恐惧,一半则是难以言说的窃喜。扭曲,扭曲的酒吧长廊,联通夏油杰和那只高脚凳的长廊蜿蜒而暧昧,像极五条悟的直肠。
直肠尽头的高脚凳上坐着的人,夏油杰走近一看就露出笑来,恐惧窃喜之类都烟消云散,只剩下他咧着嘴的脸:悟,真的是你。五条悟看着他,嘴角下撇又上扬,瞳孔里放射出他穷尽十余年也看不懂的色彩。夏油杰烦死五条悟那样看自己,既不是平时看猎物的眼神,也不是看猫狗的温存。以前夏油杰总说,你看着我的时候就是给人看病的那种眼神;五条悟则坦言,你是真的有病。而今夏油杰不在乎五条悟把他当成什么,猎物也好病人也罢,当成猫狗也行,他只希望五条悟再多看自己几眼。五条悟从酒杯间抬起头来,对着他笑,夏油杰心里咯噔一下,只知道跟着傻笑。五条悟有集纯洁与骚浪于一身的气质,男人顶喜欢这种货色,他猜得出他这些年是怎样靠这张面皮游走在男人的胯间,继而苟活至今。
很多年了,夏油杰还是能感到五条悟的疲惫,那种疲惫以颓圮之姿瘫倒,是舞台背后一泻千里的废墟。尤其是他看向自己,不说话,他就能感到那种无声的疲惫,带着某种求救的信号朝他传来。五条悟从前总会冷笑:去你妈的,老子精神得很。而今五条悟不再嘴硬,只是看着他微笑许久,没说好久不见,站起来想拥抱他,却腿一软倒在他身上。夏油杰抱紧他,才发觉他居然这么瘦,又轻又软,个头快要一米九,也只是一团一米九的棉花。五条悟的身体被他牢牢搂在怀里,那瞬间他竟有片刻的鬼迷心窍,以为这么一抱就是一辈子。一辈子,好鸡巴肉麻的名词。初中女生在作文里写一辈子都要被老师揪着耳朵骂:才多大就想着一辈子,你一辈子还早哩!于是夏油杰更加用力地抱紧五条悟,把他们的胸膛像吸铁石一样紧贴。他听见他的心脏咚咚咚,听见五条悟在他耳边说,杰,把我带走吧,夏油杰。
—
夏油杰和五条悟认识了十几年,这十几年他们都深知彼此皆非好狗。高中入学式那天,夏油杰上台做新生演讲。常言道,演讲这东西就是破烂中的破烂,破烂之王,无人听讲却要孜孜不倦地激情一番,听众一如中年男人般阳痿,演讲者则比落魄妓女还悲凉。他麻木不仁地演讲着,张口闭口的间隙里,五条悟就坐在观众席上和他对视。五条悟拥有一双吞并万物的眼睛,盯着夏油杰看的时候他竟感到一种要被吸进去的错觉。他的皮肤白皙,身材颀长而清瘦,远看像一根漂亮的桅杆,和边上坐着的男生相比竟然有种超出性别的出挑。那个年纪的他们还不懂中性美云云,只是觉得五条悟漂亮,漂亮得很有女人味。对视一分钟,夏油杰才发现自己忘词了,张口闭口间连破烂讲稿都说不出。台下嗡嗡作响,嗬,学生代表竟敢忘词!阳痿的听众此刻聚众勃起,在他的眼皮底下恶劣地高潮。演讲是讲不下去了,夏油杰红着脸灰溜溜下台,悄悄瞥了眼五条悟,看见他翘着腿坐在观众席里对他笑,竖起一个漂亮的中指。
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。那个眼神,十几年来竟然都没变过。
2.十字军东征到底是谁打谁啊
他们今年多大了?夏油杰一只手抱着脚底不稳的五条悟,腾出另一只手来开门。嗯,从五条悟第一次对他竖中指开始,他们打架、接吻、做爱、再打架、再做爱、莫名其妙地分手、各奔东西,掐头去尾算,今年他们二十八。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比十八岁还要瘦一些,靠在夏油杰肩上轻飘飘,杰,你一个人住吗?这话的意思他很清楚,于是他说就我一个人。五条悟听完这句话才彻底放松下来,肌肉像涟漪一样舒展,好像夏油杰是否单身的命题是悬在他头顶的铡刀,此刻的他被判无罪释放。
关上房门之后,他们面面相觑。夏油杰凝视着他漂亮的眼睛,有些窘迫地笑。五条悟在他的注视下红了红脸,搂住他的脖子亲吻。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男人?五条悟知道他喜欢亲他,就凑过来亲自己。夏油杰激动或恐惧的情绪泛滥成一根离弦之箭,五条悟的吻把箭弹射出去,直直戳穿他的肉体。
—
开学典礼后,夏油杰替老师安排座位表。成绩好的和成绩差的坐一起,先富带动后富;男和女要分开坐,高中生不宜恋爱。老师说的对,但老师只说对一小半。夏油杰和五条悟成绩互补,还是同性,于是他把他的名字赫然填在自己边上,落座于班级最后一排。那个座位的光很低,把他们的影子直直投下来。桌子上只有夏油杰的书包,五条悟上课不带课本,只带一对耳机。他走到他面前落座的时候摘下了耳机,又用那种眼神看着他:这是谁安排的座位啊?——他知道了吗?他不会知道吧,夏油杰猜五条悟到了现在都不知道那个座位是他安排的。
坐在自己身边,他才清楚地闻到五条悟身上的味道。那个味道很刁蛮地钻进夏油杰的鼻腔里,以至于他没办法集中精力认真算题。老师在课上说,十字军东征,乌尔班打地中海东岸,诸如此类。他扭头悄悄看五条悟,发现他插着耳机盯着自己,细眉皱起:干嘛?夏油杰恍惚了一下,想问,你喷的什么香水啊,结果开口就问成:十字军东征,到底是谁打谁啊?五条悟笑得很恶劣:是老子打你。
后来关系稍微缓和一点,五条悟才愿意和他聊天,聊女生的胸部和腿,聊十字军东征到底谁打谁,只聊这些漫无边际的闲话。那天体育课打篮球,夏油杰看着五条悟是如何坐在座位上玩手机,看他光洁的、细腻的小腿是如何从宽松的篮球裤里冒出来。他射篮的时候,会刻意用目光去找五条悟的眼睛,总希望他能看见自己帅气的一面,而不是一直用看傻逼的眼光看他。可五条悟总在看手机,把头埋得很低很低,把夏油杰衬托得好卑微、好可怜。结束后他坐在他身边,问,你为什么不上去打球啊?你看你个子这么高,三分一定投得很准的。五条悟抬起头纳闷地盯着他,好像在说关你屁事,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。夏油杰盯着他干净的刘海,漂亮的睫毛,还有那股怎么也消散不掉的味道——很难想象在汗臭的篮球场里,能有人发出这样的气味。夏油杰决心要把五条悟的秘密揭开,只要这个味道再多留一分钟,他的肾上腺就要爆掉。
一个男生从他们身边走过,有意无意对五条悟的小腿踢了一脚:班长你不要劝他,你看不出来?他就是个女人!那个时候的男孩子,总是喜欢开这样的玩笑,觉得阴柔就是羞耻的,阳刚才是正义的。打篮球的男生是正确,那么阴柔的五条悟就是大谬误。然而男孩们总是要很长时间才能明白,精子只是精子而已,精子里并没有阳刚的标签基因。
夏油杰坐在那里很久没动,回过神来才看见五条悟把那个高大的男生压在身下暴揍,每一个落下去的拳头都带着血。
3.花里胡哨
五条悟如水蛭般吸附在夏油杰身上,他被他拥抱得动弹不得,于是双双倒在床上。夏油杰搂着五条悟腰肢的手微微颤抖,看他的眼睛不安地在黑夜里闪烁,感觉他好像是从一场战争中落荒而逃,躲在自己的屋檐下躲避灾祸。五条悟的嘴唇柔软地贴在他的脸上,有些讨好地、怯生生地对他微笑:杰,我好想你。夏油杰有些恍惚地被拥吻,感觉他的胸口冰凉而柔软,五条悟——今晚的五条悟是一只湿淋淋的小狗,匍匐在他身上战栗发抖。他们在被窝里接吻,五条悟的手比夏油杰想象的还冰冷,在他手里蜷缩成一小团。突然想起,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和他接过吻啦!这些年夏油杰有过一些情人,但他们的嘴唇只让他觉得更寂寞、更痛苦。那些时刻,总觉得自己生病了,问医生,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喔?医生把听诊器从他的左胸移到右胸,说你是肚子饿了吧,回去找女朋友下两碗乌冬面。
五条悟在他怀里大笑,问他还有没有什么笑话,都讲来听听。这是他们经年未见后共处的第一晚,除了被窝里的接吻和拥抱,就是五条悟在他的怀里大笑。最后夏油杰终于没有笑话可讲了,五条悟坐起来和他对视,喉结上下滚动,眼神如水流,小声问,杰,做不做爱?那一瞬间夏油杰的心凉下去,感觉他张口闭口,一句话就把他残忍地割裂开。他能想象到这些年他靠什么谋生,想象到他是怎样对无数个男人说,做不做爱?于是夏油杰紧紧抱住他,说我们还有好长好长时间,不着急这一晚。
—
男生写了检讨书,而五条悟蹲了处分。嬉皮笑脸地在班会上念检讨,字正腔圆如胎盘:我在这里郑重道歉,不该说五条悟同学是女人!他不是女人,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!夏油杰和五条悟并肩坐在班级最后一排,同学哄笑成一片,而男子汉五条悟在他身边把头低下去、低下去,像一只落单的幼年企鹅。那是夏油杰第一次感觉到五条悟的与众不同,感觉到正常男高中生不会有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遍遍浮现,感觉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没办法破除的墙。那天放学,五条悟坐在座位上不动,他把他的肩膀向后扳,才看见他的眼睛和鼻头一样红。夏油杰问他,你怎么哭啦?五条悟的眼泪才从眼眶里奔涌出来,一片惨状。
坐在五条悟身边,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瓶小小的液体,盖子是花哨的蝴蝶形,说给你闻闻。夏油杰凑在鼻子下一闻,正是五条悟身上一直散不去的味道。跟自己说,他就是喜欢喷香水咯,当然知道男孩子喷香水很怪啦,但是香水的味道太迷人了,让他觉得喷了香水才是在做真正的自己。夏油杰知道他有一个酒鬼老爸,一个很穷很无奈的老妈,就问他香水怎么弄来的。他飞扬跋扈的脸暗淡下去,扭扭捏捏说不出口,最后抹了眼泪说你给我钱吧,给钱我就告诉你。
4.我可以给你一百块
回想起来,那个年纪的他们还忙于上课、作业、考试、早恋,而五条悟早已奔波在十几块钱一瓶的廉价香水里。夏油杰知道五条悟缺钱,从少年时期一直到现在,他的钱包就没有饱过一次,一如他永远干瘪的胸膛,挤不出一滴汁水。他把自己的钱包塞给五条悟,要求他告诉自己香水的秘密。五条悟杵在原地翻,一张一张数,漂亮的眼睛里泛着钞票的光:哇!你小子好有钱啊。跟着五条悟在路上走,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,嘴里哼着很轻松的歌。夏油杰看他身上的校服宽松,腰身却有着无法遮住线条。十六岁的高中生,总会在被窝里一手抓着mp4看女优,一手握着刚发育完全的鸡吧上下撸动。影片里女优白花花的乳房和屁股,细腰长腿,不知为何跟五条悟的身体重合在了一起。五条悟这么白,这么瘦,这么好看,校服下会不会也有一个隐秘的花园?这么想着,夏油杰发觉自己的脸和下体一样发热了。那一刻他感到一种无边的羞耻,对同龄男生的性幻想让他们彼此都变得下流。
街角深处左拐上三楼,狭小的走廊里全然是劣质的走马灯光。远处走过来个肥厚男人,把五条悟的肩膀一搂,把他的胖胳膊衬托得更胖,把五条悟的身体衬托得更细瘦。夏油杰看着他的厚嘴唇蠕动,感觉鱼刺卡在自己的喉咙中间,呆站在原地的他背着双肩包,显得自己好狼狈,好傻逼!那一刻夏油杰感到有子弹从后方射入他的头颅,促使他一把抓住五条悟的手,拉着他狼狈地逃窜。晚风把他们的校服吹得鼓胀成风帆,五条悟在他的身后大呼小叫:“你他妈的干嘛啦?你是不是有病!”他们是两只年轻的、落跑的老鼠,奔跑在大街小巷里,没有一个角落真正属于他们自己。
跑不动了,五条悟把手抽走,一巴掌呼在夏油杰的脑门上,问他是不是疯啦?说那个大叔是他的老客户,特别喜欢他,给他口半小时,能拿五十块!五十块是什么概念,五十块能买三四瓶香水呢。如果不是五条悟,夏油杰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给男人口交。他闻着他身上的香味,再往上看,五条悟的双眼带着怒意,却有种悲伤呼之欲出。夏油杰斟酌了很久的话在说出口的同时变得磕磕巴巴,说你不要来这种地方了,你直接给我、给我做那个……我可以给你一百块。
夏油杰记得五条悟当时的眼神,带着鄙夷也带着惊讶地望着他,但最后他还是笑了。很多荒谬剧在他的脸上炸成一朵一朵的烟花,热闹非凡。
5.熏子的烟
夏油杰迟疑很久,最终还是脱下了校裤。五条悟在他面前跪下来,捏了捏他身下那一团鼓包。五条悟的手很白,骨节树枝一样分明,头颅近乎虔诚地靠在他的胯间,嘴唇嘟起一种并不讨好的弧度。只是看到这些画面他就硬了,身下的鼓包像帐篷一样撑起来,把内裤顶成一个凸起的形状。五条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,自己的脸烧得好滚烫。拜托,夏油杰,你今年是五岁还是十五岁?五条悟用一种蔑视的语气笑话他,接着把他的内裤扒下来。夏油杰的鸡吧蹦跶出来,弹在五条悟的脸颊上。他的高中时代干瘪、乏味、老气横秋,而唯一青春勃发的节点,就是自己的鸡吧,和五条悟的嘴相接在一起;他的车厢连接上了他的火车头,从此就开往夏油杰再也无法掌控的方向。
是他高估了五条悟的嘴,或者说是他低估了自己的鸡吧。五条悟很吃力地吞进,吐出的时候夹杂着厚重的喘息,舔的姿态像是在舔冰棍。痛,五条悟的后牙槽很尖,吞进去的时候总会硌到。喉管很窄,顶到了喉咙口就吐了出去,带着干呕的声音,比毛片里不舒服百倍。夏油杰把他的头推开:你就是靠这个挣钱吗,这也能拿五十块?五条悟听完便狠狠地捏了一把他的大腿:操你妈,都给你含屌了,还嫌我做不好,有本事你做给我看看啊?夏油杰当时差一点就脱口而出:做就做。但那瞬间他还是没说出口,总觉得有一些情绪会跟着这句话呼之欲出,会让他更尴尬,更羞耻,更无地自容。于是夏油杰让他把嘴张大,把那个东西缓缓推进去。五条悟闭紧双眼屏住呼吸,好像在承受酷刑一样。啊,他要说,五条悟真的很漂亮,他不止一次狂热地在心里描摹他的睫毛,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,夏油杰的自慰对象不再是女优,而是五条悟身上的味道。他年轻的、蓬勃的、莽撞的生殖器深深捅进五条悟的口腔里,在他的喉管处顶出一个轻微的凸起,是他一马平川的身体上唯一的一块凸起,顶起来,顶起来。五条悟含着他的鸡吧呜咽,吐出来的时候,夏油杰的体液和他的涎水不清不楚地从他们的接合处流淌,把教室的地板弄脏了一大片。
从他的口腔里出来,夏油杰看见五条悟通红的脸,喘粗气,眼泪把他漂亮的眉眼弄得很斑驳。五条悟的嘴唇因为过度使用而通红,瘫在地面如筛糠般颤抖,他的眼睛深深地望着自己,夏油杰感到自己被一枚子弹打中,从眼球直穿至脚跟。在对视的那一刻他捧起五条悟的脸,把自己的嘴唇很久很久地贴在他的嘴唇上。
—
回过神来的时候五条悟正坐在他的沙发上抽烟,烟雾缭绕里他显得更单薄,好像一瞬间就可以从我的眼前消失。
-什么时候学的抽烟?
五条悟察言观色的能力比中学时代强了太多,只是看了夏油杰一眼就乖乖把烟掐了。他意识到这些年,改变的不只是五条悟的身体,更多的还是他的棱角,都被磨成平滑的、漂亮的圆角。他告诉自己,两年前一个熟客破产了,想和他再睡最后一次。五条悟摸着他的头发,起了恻隐之心,说最后一次就不用给了吧。熟客穿完衣服,抱着五条悟汗湿的身体痛哭,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哭五条悟。不管原因是什么,那确实是五条悟第一次亲眼看到男人流眼泪。男人最后从口袋里摸了一包烟放在桌上,说要五条悟等着他,他重新把公司做起来,赚好多好多钱,就把五条悟接走,再也不用做皮肉生意了。
客人们总是喜欢大放阙词,仿佛说出口的话没有一句需要兑现。五条悟那个时候还没学会看懂人情世故,熟客说要他等,他还真就等了。那晚在阳台和熏子学抽烟,烟入肺,再吐出来,呛得眼角泛红,薄薄的胸腔都要被咳瘪了。熏子是从香港漂洋过海来的女人,在东京做妓女好几年了,还是老香港那一套,大红唇,穿碎花裙,烫波纹卷。女人捏着他的小白脸,啐了一口:你真的是傻逼呀,让你等就等啦,男人的嘴能说几句真话!五条悟摸着脸,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,在熏子面前呆愣着流眼泪了。熏子皱着眉头,叼着烟等他哭完了,把五条悟手里攥着的烟倒出来,准备把烟盒扔了,想想还是留着,往里面塞了自己的女士烟:那个男人抽的是红万,太冲了,你抽不惯,就先抽我的吧。女士烟的烟屁股上有白金色的标签,像那天晚上盈盈的灯火。
6.尸横遍野
夏油杰从衣柜里拿了干净的衣裤给他:悟,去洗个热水澡吧。五条悟把他的衣服抱在怀里,深深地嗅,说真好啊,全是杰的味道。夏油杰看见他浅色的头发和漂亮的眉骨,全都埋进自己的衣服里,于是心里萌生出一种很纯稚,也很下贱的想法。就像他总是做梦梦到的那样,他把五条悟的手脚用红绳捆绑着,在地下室的案板上斩断,再把他惨白的身体放在钉床上,日复一日地操进去,拔出来,操进去,再拔出来,他被别人日过多少次,自己就三四五六倍全还回来,直到那个小小的甬道都变成他的形状,最好是能彻底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。但夏油杰什么都没说,什么也没做,只是安静地看着五条悟的灵魂,正如他观察着自己。
五条悟看着他,从他的衣服里露出眼睛,让夏油杰想起豚鼠也是这样从泥土里冒出脑袋的:杰啊,我们一起洗,好不好?
他们的身体,两个成年男人的身体在温暖的水流里坦诚相待。五条悟的身体,真的比以前瘦太多了,在夏油杰面前像一具雪白的人偶。他隔着水雾凝视他,棱角分明的肩胛骨滚烫,呼之欲出的舌尖滚烫,蘸着沐浴露的手指滚烫,从他的鼻尖到自己的鼻尖之间的呼吸滚烫。这其实是夏油杰第一次看到五条悟全部的裸体,高中时期他们只是以部分相见,嘴的部分,裆的部分,校裤扒开,后面的部分。五条悟的大腿开立,水流沿着他皮肤的纹理滑落下去,夏油杰看见他的大腿之间,隐秘花园的两侧,有着红肿而淤青的痕迹,像是被炮弹击打过的平原,尸横遍野。直到五条悟的双手捧住他的脸,他的目光才从那里移开,听见他说,没事的,杰,没事的。浴室里水流的声音很大,还是无法盖住男人的哭声,非常之压抑,非常之沉痛。夏油杰抱紧五条悟的身体,感觉到他一下一下轻拍在他脊背上的手,才意识到哭的人原来是他自己。
—
他们从浴室吻到卧室,从卧室门吻到床上。夏油杰的吻暴烈又急躁,使得他们的牙关打架,上颚酸痛,五条悟在他的吻下颤抖,嘴唇和牙缝里都有血味。牙齿咬在他的舌尖上,这种疼痛里居然也是有快乐的,是一记甜蜜的、温柔的耳光。接吻的缝隙间他听见五条悟骂人的声音:操你的,会不会接他妈的吻。于是夏油杰吻得更加用力——真好啊,真好,好爱听他骂人的声音,感觉好像他们还是高中生,每天都在打架和争吵,在大街小巷里疯跑。
夏油杰用力吻他裸露的身体,把他的身体吻出粉色,从脖颈到腿间,尤其是那些被别人留下的痕迹,他更暴烈地啃咬上去。好像要把五条悟给拆分开,在他的皮肉里刻下夏油杰这个名字,然后再缝合起来。周而往复,五条悟的胸口被吻得猩红,啧啧有声。性器抵着五条悟的穴口,故意不进去,听见他嘴里支支吾吾地骂,操你的,快进来。到底是谁操谁呀?明明是夏油杰在五条悟的身体里来回顶弄,但骂人更凶的也是五条悟。他在自己的胯下眯起眼睛压抑呻吟,手指把床单划出痕迹:杰啊,杰——他喊着他的名字,好像是在攀爬一座极高的雪山,有无数双手拽着他的腿,他在山脊处下坠又死死上爬,爬到最高处时已经鲜血淋漓,但还是长叹出一口气,肌肉收紧,放松,痉挛,最后变成一滩漂亮的死水。夏油杰的性器被五条悟的甬道死死裹夹,上面的嘴张大着喘息,下面的嘴却咬紧不放,这都给了他一种好像五条悟真的爱上他了,真的离不开他了,真的要一辈子塞着他的鸡巴了,这样的错觉。于是夏油杰继续向他的身体深处进发,试图以一种并不正当的姿态,规避错觉的可能性。五条悟死去的身体又变得敏感而具有攻击性:操你妈,你干什么啊,不要再动了!不能再动了!
尖叫声,哭泣声,下流的辱骂声,这些声响把夏油杰的心脏都揉皱了,打湿了,他的胸腔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。本来以为雨是今天才下的,后来他才明白这场雨从十六岁那年就没有停,早就把他和五条悟冲散在东京的街角里。
7.一捧烟蒂
那天在教室里结束了第一次口交,他们俩都没有爽到,因此总结出:成人电影都是假的,都是实打实的诈骗!但夏油杰还是给了五条悟一百块,看着五条悟惊喜地拿着他的钱,夏油杰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。这种感觉就像让自己的狗咬了一口,你没有指责没有鞭笞,却给了它一根骨头,这种高高在上的,卑劣的自我满足感。五条悟在这时对上他的眼睛:夏油杰,你真好!
那之后的每一天,几乎是每一天,他们都会找一个隐秘的地方。起初是口交,接着他们给对方手淫,最终是在健身器材室做爱了。第一次做,五条悟哭得很凶,他的身体在瑜伽垫上展开,像是被铁柱捅穿的一片云,掉落下来的瞬间化成了脏脏的雨水。雪白皮肤,骨瘦嶙峋,五条悟挂在他的吊上痛吟,嘴里用尽毕生所学骂骂咧咧。夏油杰低下头去吻他的鼻尖,几欲开口,有些话呼之欲出,还是生生咽了下去。千钧一发,他莽撞地向深处冲去,五条悟死死抓住他的后背痉挛,尖叫着翻白眼。夏油杰那个时候开始领悟到一些生之喜悦,知道了男人之间的做爱本质上是为了填补某种染色体之间的空白,快感之于你我,就是填补空白的餍足。
噩梦惊醒,他一身冷汗从被褥里坐起来,看见五条悟裹着浴巾坐在阳台抽烟,一根接一根,烟蒂在他脚边堆起一个小山包。阳台的风把浴巾吹得臌胀,让夏油杰感觉下一秒他就要从这间屋子里飞走。他总是在笑,在哭,或者是在骂他,但这么多年了,夏油杰从未像现在一样发现五条悟脸上的疲态。他的疲倦似乎是要把他好不容易填补上的空白给撕裂了,他光着脚走过去,伸手去摸他的脸。五条悟惊叫了一声弹跳开,瞳孔里满是恐惧。他们在阳台里面面相觑,五条悟扭曲的神情过了五秒才平静下来,喃喃道,原来是你啊,我还以为是别人。接着他弯下腰把烟蒂捧起来倒进桶里,留下的余味把夏油杰的脑神经都打开了。
—
他去打听才知道,因为男妓比女妓便宜,所以更容易被客人打骂。五条悟性格不够乖巧,也不习惯低眉顺眼,所以他的双腿之间总是带着伤。夏油杰知道人活着是不可以总是向身后看的,但还是忍不住想起五条悟笑得飞扬跋扈的脸,被踢一脚就要蹦起来把别人按在地上十倍奉还,那样的敏锐,那样的跳脱。于是他更加用力把还在战栗的五条悟搂在怀里,说不用怕,悟,你再也不用怕了。
8.这样做不对
五条悟是怎样突然从他的人生中消失的?
夏油杰时常觉得我的高中生活是黑白电影的母带,现在回忆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,五条悟就是母带中的一环,把其他的色彩全部吸附到这一环上。于是他的高中生活就变成单色调的其他的生活,和光彩夺目的五条悟,这种周而复始的简单等式。夏油杰现在唯一后悔的是,在他十六岁时发现五条悟用口交的钱买香水的时候,不该说:我给你一百块你给我弄;而是应该说:你不应该做这种事,这样是不对的。那么五条悟不会用那种小狗的眼神看他,一定是用那种鄙夷的眼神蔑视他:你是不是有病啊?夏油杰会很认真地,一字一句地说:这样做不对,这是嫖娼,嫖——娼——
他在脑海里给自己演绎这不会发生的一切,感觉自己的左右脑似乎分离了,左脑装着过去的五条悟,右脑装着现在的五条悟,只是没有任何一边能装得下他自己。夏油杰知道自己学习好,爸妈和老师的关系好,因此老师们对于他和五条悟的亲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每次和五条悟做爱,夏油杰都会给他钱,直到五条悟不再开口,他都会主动把钱塞到他的手里。夏油杰那个时候总是心惊胆战,万一没有了这种钱的纽带,他是不是就会失去五条悟了,是不是不能再摸他的手,不能再被他的嘴吃几把,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接吻了?五条悟看着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,但逐渐带了笑意。有一次他们做完爱,五条悟躺在垫子上,胸脯如鱼腹般白嫩而起伏,侧过头看着他说,夏油杰,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?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,手指碰到了今天口袋里准备给他的钱。喜欢不喜欢的,到底什么才叫喜欢呢,和喜欢的人做爱,会付钱吗?夏油杰挣扎于这样的思考,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。这时五条悟眨了眨眼,凑过来亲了他一口:你好好考东大,找个好姑娘谈恋爱,真喜欢上我就完他妈大蛋啦。后知后觉,夏油杰才痛苦地意识到,挣扎于喜欢与否的思考,本身就是一种最煎熬的贪恋。但当时他还是点头了,他们光着身体,面面相觑,年轻的男孩和男孩的身体,青涩地磨合在一起的身体,夏油杰青涩地点着头说,好。
在这天之后的不久,五条悟就从他的高中生活中消失了。虽然五条悟不爱学习性格乖张,但还是有很多女生偷偷喜欢他的脸蛋。因此平时沉寂在话题里的五条悟突然成为焦点,他去哪里啦,怎么一整天都没来学校呀?人群里有一些声音说,他家穷得叮当响,他妈就跟人跑啦,他爸气得喝多了把五条悟揍了一顿,就把儿子也打跑啦!然而沦为人之谈支,也不过是挂在嘴皮上嚼舌,之后就抛之脑后,年轻的孩子们就是这样感性却健忘的。所有人都在一夜的躁动后就忘记他,忙于考试、作业、早恋如此云云,只有夏油杰还是固执地在器材室等他。他相信五条悟会来的,就算是要走,也一定会来见他最后一面。然而五条悟最终还是没有来,后半夜夏油杰一个人在器材室里蜷缩着自慰,精液和眼泪把他的心脏都泡发了。夏油杰一手攥着自己的性器,不再被五条悟温暖潮湿的嘴包裹住的性器,只有拼命撸动才能把那一处的落差感填满;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,只要松开就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9.铡刀下的小羊
五条悟已经在夏油杰的家里待了一个星期,每天都是他去上班,再买菜回来做饭。下班后他面对的不再是空荡荡的公寓,而是躺在沙发上翻杂志看电视的五条悟,他穿着自己的衣服,安静又温顺地坐在夏油杰家里盯着他看,真的很像他几年前收留过的一只流浪猫。夏油杰一向觉得把人比做狗,比做猫,都是极其俗气的趣味,滥俗的描写;但他还是要说,五条悟真像一只猫,或者说五条悟像他身边的一切,是他桌上的台灯,他床头的香薰,他的锋芒以及他的韵脚。短短的一星期里夏油杰知道了很多他一直都不了解的事,譬如五条悟是怎样被他爸打出来的,怎样去红灯区做男妓,爱上过几个嫖客,又是怎样被甩被揍;但他最在意的是五条悟喜欢吃甜品,习惯用左手写字,抽烟只抽白万宝路。晚上睡觉的时候,五条悟还是习惯缩成一小团,以母体中胎儿的姿势入睡。夏油杰扯被子抱住他睡,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是会发现他一个人缩在床的角落处,于是他就会继续去抱着五条悟冰凉的身体,听他带着颤音的小小的鼾声。夏油杰感觉自己付出了一切努力去填补他们之间的沟壑,但他还是时不时会感觉到,五条悟总是在不可避免地离自己越来越远;五条悟好像坐在木筏上面,而夏油杰是他身后的,被怜爱的、遭抛弃的水花。
第二周,夏油杰像往常一样下班回来打开门,整栋屋子空无一人。大喊他的名字,甚至是翻箱倒柜,都没有看见五条悟的身影。他心里既觉得恐惧,又觉得似乎并不意外,他知道五条悟会随时从自己的手里溜走,但他无法接受再一次被五条悟丢在身后。前一分钟,夏油杰还在行尸走肉地打电话;后一分钟,五条悟就从他的门前出现。他脱力地坐在沙发上盯着他,五条悟平静的眼神是冰凉的匕首,把他的心脏戳得鲜血淋漓了。夏油杰走过去抱住他,感觉之前的十年里自己其实并没有爱过他,或者说从未像现在这样爱他。爱就是会让人受伤的,如果不疼不流血就一定不是爱。
想起很小的时候差点陷进沼泽地里,泥泞像是有吸力一样把他往地心深处拉扯,无数双小手拽着他沉沉下坠,恶的小手从泥潭里伸出来,和现在一样:五条悟被自己扒光,扒得赤条条;他如是蟒蛇蜕皮一般浮现在夏油杰眼前,被自己扭抱着按倒在地。他听不见五条悟在他耳边说什么,好像是在说不要,操你妈,诸如此类的话。但夏油杰两眼放空,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此刻怀里滚烫的五条悟的肉体,他像是掰开一只死蚌一样掰开他的双腿,把自己的性器狠狠插进去、插进去。夏油杰像镌刻某种经文一般,把下体死死捅进他身体的深处,听见五条悟压抑着的叫唤声,声调逐渐降低,最后只剩下呜咽声和进出的声响。射完一次之后他发现五条悟哭了,无声地、安静地在地板上流泪,跪趴着流泪的姿势像是受刑的羊羔,四肢被他扣在身后,勒出一些发红、发紫的痕迹,嘴唇泛白地张着:呃嗯、嗯——这样子的叫唤声。夏油杰一直觉得,做爱原本应该是要让人快乐的,但那晚他只觉得好痛苦、好煎熬,五条悟的叫声、痉挛的甬道、后半夜在他身下始终颤栗的腰,这一切都让他感受到一种莫大的空虚、莫大的悲伤。
那晚夏油杰还是紧紧抱着五条悟睡觉,他背过身,好像哭了,在他怀里抽搐着不停地吸气:杰,对不起、对不起啊——对不起。
10.还是去坐摩天轮吧
那之后他们若无其事地醒来,洗漱,吃早饭。早饭是一碗乌冬面和味增汤,五条悟喜欢吃海盐荷包蛋所以夏油杰煎了一个,因为走神有一面煎焦了;餐盘是淡蓝色,杯子里的豆乳是淡黄色。夏油杰之所以能够记得这些细节,是因为之后他反复地咀嚼这一天所有的信息,反刍无数次,连那天空气里的味道都能细致地描述出来。
五条悟很乖地把他做的东西全部吃完,只字不提昨晚的事情,或者更确切的,昨晚的暴行;说想要和夏油杰一起出去看电影。最近真的没有什么好电影,但五条悟还是执意要去看那部烂片。他们在东京的柏油路上肩并肩走路,五条悟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很白,很脆弱,有种近乎透明的触感,夏油杰知道这是因为他这十年来几乎没有在阳光下行走过。这样突然的认知让他的心脏变得很沉,他拉起了五条悟的手,感觉到他的手骨像枯枝,只有被自己攥紧的瞬间才会发芽。路上带他去买了很多日用品,牙刷毛巾内衣内裤,只要是目光所及夏油杰都往袋子里装,最后他们提着一个巨大的购物袋走出来,好像是要把夏油杰规划好的他们的未来都装进去。电影院里,荧幕上的男女主接吻了,最后还是分开了,于是影院里的情侣们开始拥吻、哭泣,而那时夏油杰突然开始思考,他和五条悟算是情侣吗?他没有说过我爱你,他甚至都没听五条悟说过一句他喜欢我呀!五条悟喜欢他吗?如果不喜欢他,为什么要自己带他走,为什么要和他做爱,为什么要说对不起,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呢。
有的道理不是年龄增长了十岁就可以理解的,譬如夏油杰也用了很久的时间才让自己信服:如果你爱上的是一艘小船,就要接受它四处漂泊的命运,接受自己被当成暂时的港湾的归宿。
他们拉着手走出影院,人太多、太挤了,东京的街头过了正午就是最拥挤的时段。夏油杰的心情在那一刻变得很紧张、很不安,但还是装作平静地说中午要吃什么,下午去玩点什么,你想不想坐摩天轮?想的话我就带你去,我听说在摩天轮上表白,就会在一起一辈子呢。后面半句夏油杰准备回过头面对着他说,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人流太拥挤,还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谁率先松了手,五条悟和他之间隔了一个臂展的距离,中间是川流不息的行人,而他们站立着对望,像两尊被切断的雕像。他们默契地没有开口,没有伸出手,但夏油杰分明看到五条悟的眼眶湿润了。他站在人群里,身形很美,很如梦似幻,眼神里有种很宽裕的温和,要把他们一起溺入其中,葬身鱼腹,沉沉死去。
他听见五条悟不远不近的声音,说再见,夏油杰,再见。
而夏油杰站在人流之中,终于失声痛哭出来。
-end-